徐幹《中論》卷之下
考僞第十一
仲尼之没,于今數百年矣,其間聖人不作,唐虞之法微,三代之敎息,大道陵遲,人倫之中不定。於是惑世盗名之徒,因夫民之離聖敎日久也,生邪端,造異術,假先王之遺訓以縁飾之,文同而實違,貌合而情遠,自謂得聖人之眞也。各兼說特論,誣謠一世之人,誘以僞成之名,懼以虚至之謗,使人憧憧乎得亡,惙惙而不定,喪其故性而不自知其迷也,咸相與祖述其業而寵狎之。斯術之於斯民也,猶内關之疾也,非有痛癢煩苛於身,情志慧然不覺,疾之已深也。然而期日旣至,則血氣暴竭,故内關之疾,疾之中夭,而扁鵲之所甚惡也,以盧醫不能別,而遘之者不能攻也。
昔楊朱、墨翟、申不害、韓非、田駢、公孫龍汨亂乎先王之道,譸張乎戰國之世,然非人倫之大患也,何者?術異乎聖人者易辨,而從之者不多也。今爲名者之異乎聖人也微,視之難見,世莫之非也;聽之難聞,世莫之舉也。何則?勤遠以自旌,託之乎疾固;廣求以合衆,託之乎仁愛;枉直以取舉,託之乎隨時;屈道以弭謗,託之乎畏愛;多識流俗之故,麤誦詩書之文,託之乎博文;飾非而言好,無倫而辭察,託之乎通理;居必人才,遊必帝都,託之乎觀風;然而好變易姓名,求之難獲,託之乎能靜;卑屈其體,輯柔其顔,託之乎煴(徐湘琳曰:“一本作‘温’。”按程本、四庫本均作“温”。)恭;然而時有距絶,擊斷嚴厲,託之乎獨立;奨育童蒙,訓之以己術,託之乎勤誨;金玉自待,以神其言,託之乎說道,其大抵也。苟可以收名而不必獲實,則不去也;可以獲實而不必收名,則不居也。汲汲乎常懼當時之不我尊也,皇皇爾又懼來世之不我尚也。心疾乎内,形勞於外,然其智調足以將之,便巧足以荘之,稱託比類足以充之,文辭聲氣足以飾之。是以欲而如讓,躁而如靜,幽而如明,跛而如正。考其所由來,則非堯舜之律(徐湘琳曰:“疑‘塗’字之誤。”)也;核其所自出,又非仲尼之門也。其回遹而不度,窮涸而無源,不可經方致遠,甄物成化,斯乃巧人之雄也,而僞夫之傑也。然中才之徒,咸拜手而贊之,揚聲以和之。被死而後論其遺烈(徐湘琳曰:“錢氏云,‘後’字疑當作‘復’。案,被死,被字疑當作‘彼’。蓋形近,又涉下文‘被害’而誤。”),被害而猶恨己不逮。悲夫!人之陷溺蓋如此乎?孔子曰“不患人之不己知”者(徐湘琳曰:“俞氏云,此與《論語》文別。‘孔子曰’下衍‘不’字,本作‘不患人之不己知者’。‘雖語我曰吾爲善,吾不信之矣’,蓋其人惟以人不知知為患,則其為善,固不誠也。淺人據《論語》妄加‘不’字。則二語不相連屬矣。案,‘者’字上當重‘患人之不知己’六字‘不患人之不己知’是《論語·學爾》孔子原文。‘患人之不知己者’,為偉長反孔子語,以起下文。俞說疏。”按徐說義長。),雖語我曰“吾爲善”,吾不信之矣。何者?以其泉不自中涌,而注之者從外來也。苟如此,則處道之心不明,而執義之意不著,雖依先王,稱詩書,將何益哉!以此毒天下之民,莫不離本趣末,事以僞成,紛紛擾擾,馳騖不已。其流于世也,至於父盗子名,兄竊弟譽,骨肉相詒,朋友相詐,此大亂之道也。
故求名者,聖人至禁也。昔衞公孟多行無禮,取憎於國人,齊豹殺之以爲名。《春秋》書之曰“盗”,其《傳》曰:“是故君子動則思禮,行則思義;不爲利回,不爲義疚。或求名而不得,或欲蓋而名章,懲不義也。齊豹爲衞司寇,守嗣大夫,作而不義,其書爲‘盗’。邾庶其、莒牟夷、邾黒肱以土地出,求食而已,不求其名。賤而必書。此二物者,所以懲肆而去貪也。若艱難其身,以險危大人,而有名章徹,攻難之士將奔走之。若竊邑叛君以徼大利而無名,貪冐之民將寘力焉。是以《春秋》書齊豹曰‘盗’,三叛人名,以懲不義,數惡無禮,其善志也。”
問者曰:齊豹之殺人以爲己名,故仲尼惡而“盗”之,今爲名者豈有殺之罪耶?(徐湘琳曰:“俞校云,‘杀’下脱一‘人’字,今補。”按徐本未補。)曰:春秋之中,其殺人者不爲少,然而不盗不已(徐湘琳曰:“俞校云,句有脫誤,以文義論當作‘不書盜不已’。言春秋殺人者雖多,不以盜書,以見為命者之罪,浮於殺人者也。”)。聖人之善惡也,必權輕重、數衆寡以定之。夫爲名者,使眞僞相冒,是非易位,而民有所化,此邦家之大災也。殺人者一人之害也,安可相比也?然則何取於殺人者以書盗乎?荀卿亦曰:“盗名不如盗貨”。鄕愿亦無殺人之罪也,而仲尼惡之,何也?以其亂德也。今僞名者之亂德也,豈徒鄉愿(徐湘琳曰:“《论》、《孟》皆作原。”)之謂乎?萬事雜錯,變數滋生,亂德之道,固非一端而已。《書》曰:“靜言庸違,象恭滔天。”皆亂德之類也。《春秋外傳》曰:“姦仁爲佻,姦禮爲羞,姦勇爲賊。”夫仁、禮、勇,道之美者也,然行之不以其正,則不免乎大惡。故君子之於道也,審其所以守之,愼其所以行之。
問者曰:仲尼惡殁世而名不稱,又疾僞名,然則將何執?曰:是安足怪哉?名者,所以名實也,實立而名從之,非名立而實從之也。故長形立而名之曰長,短形立而名之曰短,非長短之名先立,而長短之形從之也。仲尼之所貴者,名實之名也,貴名乃所以貴實也。夫名之繫於實也,猶物之繫於時也。物者,春也吐華,夏也布葉,秋也凋零,冬也成實(徐湘琳曰:“钱校云,《御覽》卷二十引此作‘生物者春也,吐華者夏也,布葉者秋也,收成者冬也’。案《御覽》引誤。此一歲物有始終之義。《漢魏叢書》本作‘物者,春也吐華,夏也布葉,秋也凋零,冬也成實’,雙鑒樓藏明刊本亦同。”按四庫本同明本。),斯無爲而自成者也。若強爲之,則傷其性矣。名亦如之,故僞名者,皆欲傷之者也。人徒知名之爲善,不知僞善者爲不善也,惑甚矣!求名有三:少而求多,遲而求速,無而求有。此三者不僻,爲幽昧,離乎正道,則不獲也。固非君子之所能也(此下徐本衍“君子之所能也”六字)。君子者,能成其心,心成則内定,内定則物不能亂,物不能亂則獨樂其道,獨樂其道則不聞爲聞,不顯爲顯。故《禮》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彰(徐湘琳曰:“《中庸》作‘章’。”),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。君子之道淡而不厭,簡而文,温而理,知遠之近,知風之自,知微之顯,可與入德矣。君子之不可及者,其惟人之所不見乎?夫如是者,豈將反側於亂世,而化庸人之未稱哉!
譴交第十二
民之好交游也,不及聖王之世乎?古之不交游也,將以自求乎?昔聖王之治其民也,任之以九職,糾之以八刑,導之以五禮,訓之以六樂,敎之以三物,習之以六容。使民勞而不至於困,逸而不至於荒。當此之時,四海之内,進德脩業,勤事而不暇,詎敢淫心舍力,作爲非務以害休功者乎?自王公至於列士,莫不成正畏,相厥職有恭,不敢自暇自逸(徐湘琳曰:“《書·酒誥》篇:‘自成湯咸至于帝乙,成王畏相,惟御事厥棐有恭,不敢自暇自逸.’案此句中‘正’當作‘王’字之誤。職,則以意易‘棐’字。”)。故《春秋外傳》曰:“天子大采朝日,與三公九卿,祖識地德。日中考政,與百官之政事師尹。惟旅牧相,宣序民事,少采夕月,與太史司載,糾虔天刑,日入,監九御潔奉禘郊之粢盛,而後即安。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,晝考其國職,夕省其典刑,夜警其百工(徐湘琳曰:“案今《国语·鲁语》无‘其’字,‘警’作‘儆’。”),使無慆淫,而後即安。卿大夫朝考其職,晝講其庶政,夕序其業,夜庀其家事,而後即安。士朝而受業,晝而講貫,夕而習復,夜而計過,無憾,而後即安。”正歳使有司令於官府曰:“各修乃職,考乃法,備乃事,以聽王命,其有不恭,則邦有大刑。”由此觀之,不務交游者,非政之惡也,心存於職業而不遑也。且先王之敎,官旣不以交游導民,而鄕之考德,又不以交游舉賢,是以不禁其民,而民自舍之。及周之衰,而交游興矣(此二句《意林》作“周道衰而交遊興”)。
問者曰:吾子著書,稱君子之有交,求賢交也。今稱交非古也,然則古之君子無賢交歟?曰:異哉!子之不通於大倫也。若夫不出戸庭,坐於空室之中,雖魑魅魍魎,將不吾覿,而况乎(徐湘琳曰:“當作‘況於’。形近而誤。”)賢人乎?今子不察吾所謂交游之實,而難其名,名有同而實異者矣,名有異而實同者矣。故君子於是倫也,務於其實,而無譏其名。吾稱古之不交游者,不謂嚮屋漏而居也;今之好交游者,非謂長沐雨乎中路者也。古之君子,因王事之閒,則奉贄以見其同僚及國中之賢者,其於宴樂也,言仁義而不及名利。君子未命者,亦因農事之隙,奉贄以見其鄕黨同志。及夫古(徐湘琳曰:“疑當作‘國’。”)之賢者亦然,則何爲其不獲賢交哉!非有釋王事,廢交業,逰遠邦,曠年歳者也。故古之交也近,今之交也遠;古之交也寡,今之交也衆;古之交也爲求賢,今之交也爲名利而已矣!
古之立國也,有四民焉。執契脩版圖,奉聖王之法,治禮義之中,謂之士;竭力以盡地利,謂之農夫;審曲直形勢,飭五材以别民器,謂之百工;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,謂之商旅。各世其事,毋遷其業,少而習之,其心安之,則若性然,而功不休也。故其處之也,各從其族,不使相奪,所以一其耳目也。不勤乎四職者,謂之窮民,役諸圜土。凡民出入行止,會聚飲食,皆有其節,不得怠荒,以妨生務,以麗罪罰。然則安有群行方外,而專治交游者乎?是故五家爲比,使之相保,比有長;五比爲閭,使之相憂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:案此見《周禮》大司徒職,‘憂’本作‘受’。俞樾云:《周官》大司徒職作‘使之相受’,然‘憂’字義亦通也。孫詒讓曰,蓋聲近而誤。”),閭有胥;四閭爲族,使之相葬,族有師;五族爲黨,使之相救,黨有正;五黨爲州,使之相賙,州有長;五州爲鄕,使之相賓,鄕有大夫。必有聦明慈惠之人,使各掌其鄕之政敎禁令。正月之吉,受法于司徒,退而頒之于其州、黨、族、閭、比之群吏,使各以敎其所治之民,以考其德行,察其道藝,以歳時登其大夫,察其衆寡(徐湘琳曰:“俞校云:‘大夫’當作‘夫家’。《周官》鄉大夫‘以歳時登其夫家之衆寡’,《民數篇》‘夫家脫于聯伍’,亦用《周官》‘夫家’字。”。凡民之有德行道藝者,比以告閭,閭以告族,族以告黨,黨以告州,州以告鄕,鄕以告民。有罪奇衺者,比以告,亦如之。有善而不以告謂之蔽賢,蔽賢有罰;有惡而不以告謂之黨逆,黨逆亦有罰。故民不得有遺善,亦不得有隱惡。鄕大夫三年則大比而興賢能者,鄕老及鄕大夫、群吏獻賢能之書於王,王拜受之,登於天府。其爵之命也,各隨其才之所宜,不以大司小,不以輕任重。故《書》曰:“百僚師師,百工惟時。”此先王取士官人之法也。故其民莫不反本而自求,愼德而積小,知福柞之來不由於人也。故無交游之事,無請託之端,心澄體靜,恬然自得,咸相率以正道,相厲以誠慤,姦說不興,邪陂自息矣。
世之衰矣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:‘矣’字疑當作‘也’字。案章炳麟《國故論衡·原道》上引此文亦作‘也’字。”),上無明天子,下無賢諸侯,君不識是非,臣不辨黒白。取士不由於鄕黨,考行不本於閥閱(《意林》作“閨閾”)。多助者爲賢才,寡助者爲不肖(此二句《意林》作“多助者則稱賢才,少愛者則謂不肖”)。序爵聽無證之論,班禄采方國之謠。民見其如此者,知富貴可以從衆爲也,知名譽可以虚譁獲也(徐湘琳曰:“俞校云,‘從衆’疑當作‘徒衆’。 ‘虛譁’疑當作‘虛華’。”),乃離其父兄,去其邑里,不脩道藝(徐湘琳曰:“章炳麟引作‘道義’。”),不治德行,講偶時之說,結比周之黨,汲汲皇皇,無日以處,更相歎揚,迭爲表裏,檮杌生華,憔悴布衣,以欺人主、惑宰相、竊選舉、盗榮寵者,不可勝數也。旣獲者賢,已而遂往,羡慕者並驅而追之,悠悠皆是,孰能不然者乎?桓靈之世其甚者也,自公卿大夫、州牧郡守,王事不恤,賓客爲務,冠蓋填門,儒服(《類聚》卷第二十一作“服膺”)塞道,飢不暇餐,倦不獲已,殷殷沄沄,俾夜作晝,下及小司,列城墨綬,莫不相商以得人(徐湘琳曰:“俞氏云:‘相商’當作‘相高’。”)。自矜以下士,星言夙駕,送往迎來,亭傳常滿,吏卒侍門(原作“傳問”,據《類聚》改),炬火夜行,閽寺不閉(《類聚》作“關”);把臂捩腕,扣天矢誓,推託恩好,不較輕重;文書委於官曹,繫囚積於囹圄,而不遑省也。詳察其爲也,非欲憂國恤民,謀道講德也,徒營己治私,求勢逐利而已。有策名於朝,而稱門生於富貴之家者,比屋有之。為師無以教訓(原作“爲之師而無以敎”,據《類聚》改),弟子亦不受業。然其於事也,至乎懷(徐湘琳曰:“疑作‘壞’。”)丈夫之容,而襲婢妾之態,或奉貨而行賂,以自固結,求志屬託,規圖仕進,然擲目指掌,高談大語,若此之類,言之猶可羞,而行之者不知恥。嗟乎!王敎之敗,乃至於斯乎?(此二句《類聚》所引在“東山之哀”下,“斯”作“此”。其下曰:“林宗之時,所謂交遊者也:輕位不仕者,則有巢許之高;廢職待客者,則有仲尼之稱;委親遠學者,則有優遊之美。是以各眩其名,而忘天下之亂也.”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:疑今本有脫簡,而《類聚》所引或不免顛倒刪節。今故仍原本而附著於此。”)且夫交游者出也,或身殁於他邦,或長幼而不歸。父母懷煢獨之思,室人抱東山之哀,親戚隔絶,閨門分離,無罪無辜,而亡命是效。古者行役,過時不反,猶作詩刺怨。故《四月》之篇,稱先祖匪人,胡寜忍予?又况無君命而自爲之者乎!以此論之,則交游乎外,久而不歸者,非仁人之情也。
暦數第十三
昔者,聖王之造暦數也,察紀律之行,觀運機之動,原星辰之迭中,寤晷景之長短,於是管儀以准之,立表以測之,下漏以考之,布筭以追之。然後元首齊乎上,中朔正乎下,寒暑順序,四時不忒。夫暦數者,先王以憲殺生之期,而詔作事之節也,使萬國之民不失其業者也。
昔少皥氏之衰也,九黎亂德,民神雜揉(《史記·曆書》作“擾”),不可方(《史記》作“放”)物。顓頊受之,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,北正黎司地以屬民,使復舊常,毋相侵黷(《史記》作“瀆”)。其後三苗復九黎之德,堯復育重黎之後,不忘舊者,使復典敎之。故《書》曰:“乃命羲和,欽若昊天,暦象日月星辰,敬授民時。”於是隂陽調和,災厲不作,休徴時至,嘉生蕃育,民人樂康,鬼神降福,舜、禹受之,循而勿失也。及夏德之衰,而羲和湎淫,廢時亂日。湯武革命,始作暦明時,敬順天數。故《周禮》太史之職:正歳年以序事,頒之於官府及都鄙,頒告朔於邦國。於是分至啓閉之日,人君親登觀臺以望氣,而書雲物爲備者也。故周德旣衰,百度墮替,而暦數失紀。故魯文公元年閠三月,《春秋》譏之,其《傳》曰:“非禮也,先王之正時也,履端於始,舉正於中,歸餘於終。”履端於始,序則不愆;舉正於中,民則不惑;歸餘於終,事則不悖。又哀公十二年十二月螽,季孫問諸仲尼,仲尼曰:“丘(徐本誤作“某”,按《左傳》即作“丘”)聞之也,火復而後蟄者畢,今火猶西流,司暦過也。”言火未伏,明非立冬之日。自是之後,戰國搆兵,更相吞滅,專以争強攻取爲務,是以暦數廢而莫脩,浸用乖繆。大漢之興,海内新定,先王之禮法尚多有所缺,故因秦之制以十月爲歳首,暦用顓頊。孝武皇帝恢復王度,率由舊章,招五經之儒,徴術數之士,使議定漢暦。及更用鄧平所治,元起太初,然後分至啓閉不失其節,弦望晦朔可得而驗。成、哀之間,劉歆用平術而廣之,以爲三統暦,比之衆家,最爲備悉。至孝章皇帝,年暦踈濶,不及天時,及更用四分暦舊法,元起庚辰。至靈帝(徐湘琳曰:“當增一‘時’字。”)四分暦,猶復後天半日。於是會稽都尉劉洪更造乾象暦,以追日月星辰之行,考之天文,於今爲宻。會宫車宴駕,京師大亂,事不施行,惜哉!
上觀前化(徐湘琳曰:“化,疑為‘代’字之誤。”),下迄於今,帝王興作,未有奉贊天時以經人事者也。故孔子制《春秋》,書人事而因以天時,以明二物相須而成也。故人君不在分至啓閉,則不書其時月,蓋刺怠慢也。夫暦數者,聖人之所以測靈耀之賾而窮玄妙之情也,非天下之至精,孰能致思焉。今麤論數家舊法,綴之於篇,庶爲後之逹者,存損益之數云耳。
夭壽第十四
或問:孔子稱仁者壽,而顔淵早夭;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,而比干、子胥身陷大禍,豈聖人之言不信而欺後人耶?故司空頴川荀爽論之,以爲古人有言,死而不朽,謂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,其身殁矣,其道猶存,故謂之不朽。夫形體者,人之精魄也;德義令聞(徐湘琳曰:“又作‘德音令問’,問通‘聞’。”按程本、四庫本均作‘德義令聞’。)者,精魄之榮華也。君子愛其形體,故以成其德義也。夫形體固自朽弊消亡之物。壽與不壽。不過數十歳;德義立與不立,差數千歳,豈可同日言也哉!顔淵時有百年之人,今寜復知其姓名耶?《詩》云:“萬有千歳,眉壽無有害。”人豈有萬壽千歲者,皆令德之謂也。由此觀之,仁者壽豈不信哉!《傳》曰:“所好有甚於生者,所惡有甚於死者。”比干、子胥皆重義輕死者也,以其所輕,獲其所重,求仁得仁,可謂慶矣。槌鍾擊磬所以發其聲也,煑鬯燒薰所以揚其芬也。賢者之窮厄戮辱,此搥擊之意也;其死亡陷溺,此燒煑之類也。北海孫翶以爲:死生有命,非他人之所致也,若積善有慶,行仁得壽,乃敎化之義,誘人而納於善之理也。若曰積善不得報,行仁者凶,則愚惑之民,将走千惡(原注:“一作‘移其性’。” 徐湘琳曰:“千,當作‘于’。”)以反天常,故曰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。身體髪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孝之至也。若夫求名之徒,殘疾厥體,冒厄危戮以徇其名(徐湘琳曰:“俞樾曰:厄,當作‘犯’。”,則曾參不爲也。子胥違君而適讐國,以雪其恥,與父報讐,悖人臣之禮,長畔弑之原。又不深見二主之異量,至於懸首不化,斯乃凶之大者,何慶之爲?幹以爲二論皆非其理也,故作《辨夭壽》云。
幹聞先民稱所惡於知者爲鑿也,不其然乎?是以君子之爲論也,必原事類之宜而循理焉。故曰:說成而不可間也,義立而不可亂也。若無二難者,苟旣違本而死,又不以其實。夫聖人之言廣矣大矣,變化云爲,固不可以一槩齊也。今將妄舉其目,以明其非。夫壽有三:有王澤之壽,有聲聞之壽,有行仁之壽。《尚書》曰“五福,一曰壽”,此王澤之壽也;《詩》云“其德不爽,壽考不忘”,此聲聞之壽也;孔子曰“仁者壽”,此行仁之壽也。
孔子云爾者,以仁者壽。利養萬物,萬物亦受利矣,故必壽也。荀氏以死而不朽爲壽,則《書》何故曰“在昔殷王中宗(徐湘琳曰:“《書·無逸》,在昔作‘昔在’。”,嚴恭寅畏天命,自度,治民祗懼,不敢荒寧。肆中宗之享國,七十有五年,其在高宗,寔(徐湘琳曰:“《書·無逸》原作‘時’,同義。”舊勞於外,爰曁小人。作其即位,乃或亮隂,三年不言,惟言乃雍,不敢荒寜。嘉靖殷國(徐湘琳曰:“《書·無逸》作邦。”,至於小大,無時或怨。肆高宗之享國,五十有九年,其在祖甲,不義惟王,舊爲小人,作其即位。爰知小人之依,能保惠庶民,不侮鰥寡。肆祖甲之享國,三十有三。自時厥後立王,生則逸,不知稼穡之難艱,不知小人之勞苦,惟躭樂是從。自時厥後,亦罔或克壽,或十年,或七八年,或五六年,或三四年”者,周公不知夭壽之意乎?故言聲聞之壽者,不可同於聲聞(徐湘琳曰:“當作‘王泽’。”,是以逹人必參之也。孫氏專以王敎之義也,惡愚惑之民將反天常,孔子何故曰“有殺身以成仁,無求生以害仁”,又曰“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”,欲使知去食而必死也,昔者仲尼乃欲民不仁不信乎?夫聖人之敎,乃爲明允君子,豈徒爲愚惑之民哉!愚惑之民,威以斧鉞之戮,懲以刀墨之刑,遷之他邑,而流於裔土,猶或不悛,况以言乎?故曰“惟上智與下愚不移”。然則荀、孫之義,皆失其情亦可知也。
昔者帝嚳已前尚矣,唐虞三代,厥事可得略乎聞。自堯至於武王,自稷至於周、召,皆仁人也。君臣之數不爲少矣,考其年壽不爲夭矣,斯非仁者壽之驗耶?又七十子豈殘酷者哉?顧其仁有優劣耳,其夭者惟顔回。據一顔回而多疑其餘,無異以一鈎之金,權於一車之羽,云金輕於羽也。天道迂濶,闇昧難明,聖人取大略以爲成法,亦安能委曲不失、毫芒無差跌乎!且夫信無過於四時,而春或不華,夏或隕霜,秋或雨雪,冬或無冰,豈復以爲難哉!所謂禍者,已欲違之而反觸之者也,比干、子胥已知其必然而樂爲焉,天何罪焉?天雖欲福仁(原注:“一作人。”按徐本注中曰據舊校改而正文實未改。)亦不能以手臂引人而亡之(徐湘琳曰:“俞樾曰:亡,疑當作‘與’,與作与,故誤為‘亡’字。”,非所謂無慶也。荀令以此設難,而解以槌擊燒薰,於事無施;孫氏譏比干、子胥,亦非其理也。殷有三仁,比干居一,何必啓手,然後爲德。子胥雖有讐君之過,猶有觀心知仁,懸首不化,固臣之節也。
且夫賢人之道者,同歸而殊途,一致而百慮,或見危而授命,或望善而遐舉,或被髪而狂歌,或三黜而不去,或辭聘而山棲,或忍辱而俯就,豈得責以聖人也哉!於戯!通節之士,實關斯事,其審之云耳。
務本第十五
人君之大患也,莫大於詳於小事而略於大道,察於(原作“其”,據《治要》改)近物而闇於遠圖(《治要》作“數”)。故自古及今,未有如此而不亂也。未有如此而不亡也。夫詳於小事而察於近物者,謂耳聽乎(《治要》作“於”)絲竹歌謡之和,目視(《治要》作“明”)乎琱琢采色之章,口給乎辯慧切對之辭,心通乎短言小說之文,手習乎射御書數之巧,體騖(《治要》作“比”)乎俯仰折《治要》作“般”)旋之容:凡此數者(“數”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,觀之足以盡人之心,學之足以動人之志(《治要》作“勤人之思”)。且先王之末敎也,非有小才小智(《治要》作“小才智”)則亦不能爲也。是故能爲(《治要》無“為”字)之者,莫不自悅乎其事而無取於人,以人皆不能故也(《治要》作“皆以不能故也”)。夫居南面之尊(“夫”下《治要》有“君”字。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似與‘居’字行近而衍。”),秉生殺之權者,其勢固足以勝人也(《治要》作“矣”),而加之(“之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以勝人之能,懷是己(《治要》作“足己”)之心,誰敢犯之者乎?以匹夫行之,猶莫之敢規也,而况於人君哉(“於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!故罪惡若山而己不見也,謗聲若雷而己不聞也(《治要》無二“也”字),豈不甚矣乎(《治要》無“矣”字)!
夫小事者味甘而大道者醇淡,近物者易驗而遠數者難效(“近”前《治要》有“而”字),非大明君子則不能兼通者(《治要》無“者”字)也。故皆惑於所甘而不能至乎所淡,眩(《治要》作“炫”)於所易而不能反(《治要》作“及”,疑非)於所難,是以治君世寡而亂君世多也。故人君之所務者,其在大道遠數乎?大道遠數者,爲(《治要》作“謂”)仁足以覆幬(《治要》作“燾”)群生,惠足以撫養百姓,明足以照見四方,智足以統理萬物,權足以應變(原作“變應”,据《治要》乙)無端,義足以阜生財用,威足以禁遏姦非,武足以平定禍亂。詳於聽受,而審於官人,逹於興廢之原,通於安危之分,如此則君道畢矣。
夫人君非無治爲也,失(徐本誤作“夫”,並曰:“疑当作‘知’。”按程本、四庫本及底本均作“失”。)所先後故也。道有本末,事有輕重,聖人之異乎人者無他焉,蓋如此而已矣。魯桓公容貌美麗(徐湘琳曰:“桓,當作‘莊’。”,且多技藝,然而無君才大智,不能以禮防正其母,使與齊侯淫亂不絶,驅馳道路,故《詩》刺之曰:“猗嗟名兮,美目清兮,儀旣成兮,終日射侯,不出正兮,展我甥兮。”下及昭公,亦善有容儀之習,以亟其朝晉也,自郊勞至於贈賄,禮無違者。然而不恤國政,政在大夫弗能取也,子家覊賢而不能用也,奸大國之明禁,凌虐小國,利人之難而不知其私,公室四分,民食其他,思莫在於公,不圖其終,卒有岀奔之禍。《春秋》書而絶之曰:“公孫於齊,次於陽州。”故《春秋外傳》曰:“國君者服寵以爲美,安民以爲樂,聽德以爲聦,致遠以爲明。”又《詩》陳文王之德曰:“惟此文王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《詩》本作‘維此王季’。《樂記》及《左》昭十八年引並作‘惟此文王’。《正義》曰:‘維此王季,《左传》言唯此文王者,經涉亂離,師有異讀,後人因即存之,不敢追改。今王肅注及《韓詩》亦作文王。’案《樂記》未引首二句,錢氏誤。胡元玉《壁沼集》:‘《左傳》、《韓詩》、《毛詩》皆當作王季。’”,帝度其心,貊其德音,其德克明。克明克類,克長克君,王此大邦。克順克比,比于文王。其德靡悔,旣受帝祉,施于孫子。”心能制義曰度,德政應和曰貊,照監四方曰明,施勤無私曰類,敎誨不倦曰長,賞慶刑威曰君,慈和徧服曰順,擇善而從曰比,經緯天地曰文,如此則爲九德之美,何技藝之尚哉!
今使人君視如離婁,聦(《治要》作“聽”)如師曠,御如王良,射如夷羿,書如史籕,計如隸首,走追駟馬,力折門鍵(孫詒讓《札迻》:“案,折當作扚,或作招。《淮南子·道應訓》:‘孔子勁能扚國門之關。’許注云:‘扚,引也。’今本‘扚’譌從木,此據《史記·天官書》索引正。門鍵,即門關也。又《主術訓》雲‘孔子力招城關’,高注云:‘招,舉也。’《列子·說符篇》云:‘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。’張注云:‘拓,舉也。’《釋文》云‘拓,一作招’是也。《文選》(《吳都賦》)李注引亦作‘招’。扚、招與‘折’形並相近。”按徐本所言同此,而未明其所出。),有此六者,可謂善於有司之職矣(《治要》無“矣”字),何益於治乎?無此六者,可謂乏於有司之職矣(《治要》無“矣”字),何增於亂乎?必以廢仁義,妨道德(《治要》有“矣”字),何則?小器弗能兼容,治亂旣(《治要》作“又”)不繫於此,而中才之人所(“所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好也。昔潞豐舒、晉智伯瑶之亡(此九字原作“路豐舒晉知其亡”,据《治要》改補)也,皆怙其三才(《治要》作“材”),恃其五賢,而以不仁之故也。故人君多技藝、好小智、而不通於大道(“道”原作“倫”,據《治要》改)者,適足以距諌者之說而鉗忠直之口也,祇足以追亡國之迹(《治要》作“跡”)而背安家之軌也。不其然耶,不其然耶!
審大臣第十六
帝者昧旦而視朝廷(《治要》無“廷”字),南面而聽天下,將與誰爲之,豈非群(各本皆同,徐本據《百子全書》本改作“辟”。並曰:“辟公,此指諸侯。《詩·周頌·烈文》:‘烈文辟公,錫茲祉福。’朱熹《集傳》:‘辟公,諸侯也。’”按“羣公卿士”屢見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詔書,如《後漢書·孝順紀》:“(陽嘉二年詔)羣公卿士將何以匡輔不逮《孝桓帝紀》:“(和平元年詔)羣公卿士,虔恭爾位,。”《順烈梁皇后紀》:“(和平元年詔)不能復與羣公卿士共相終竟.”例多,不具舉。‘辟’乃‘群’之譌,改者非是也。)公卿士歟?故大臣不可以不得其人也。大臣者,君之(《治要》無“之”字)股肱耳目也,所以視聽也,所以行事也。先王知其如是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故博求聰明睿(《治要》作“叡”)哲君子,措諸上位,使(“使”字原脱,据《治要》補)執邦之政令焉。執政聰明叡哲(四字原脱,据《治要》補),則其事舉;其事舉則百僚任莫不(二字原脱,据《治要》補)其職;百僚莫不(二字原脱,据《治要》補)任其職,則庶事莫不致其治;庶事莫不(二字原脱,据《治要》補)致其治,則九牧之民(《治要》作“人”)莫不得其所。故《書》曰:“元首明哉,股肱良哉,庶事康哉。”
故大臣者,治萬邦之重器也,不可以衆譽著也,人主所宜親察也,衆譽者可以聞斯人而已。故堯之聞舜也以衆譽,及其任之者,則以心之所自見。又有不因衆譽而获大賢,其文王乎?畋於渭水邉,道遇姜太公(《御覽》卷四、卷八、卷十五作“文王遇姜公于渭陽”,卷八百三十四“陽”作“濵”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《初學記》亦引作‘文王遇太公於渭濵’。”),皤然皓首,方秉(《御覽》卷十五作“執”, 卷八百三十四作“秉”,均無“方”字。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《初學記》卷二作‘執’。”)竿而釣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《初學記》六作‘持竿垂釣’。”,文王召而與之言,則帝王之佐也,乃載之歸,以爲太師。姜太公當此時,貧且賤矣,年又老矣,非有貴顯之舉也,其言誠當乎賢君之心,其術誠合乎致平之道,文王之識也,灼然若披雲而見日,霍然若開霧而觀天(此二句異文頗多,《御覽》卷四、卷八、卷十三、卷十五、卷八百三十四,《初學記》卷二、卷六均引之,以《御覽》卷十五所引意長,曰:“灼若披雲而見白日,霍若開霧而覩青山”。 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合參諸本,是首句當作‘文王得之’,後二句兩‘然’字皆衍,‘天’字當作‘山’無可疑者。以原本文義可通,姑仍其舊。”)斯豈假之於衆人哉!非惟聖然也,覇者亦有之。昔齊桓公夙出,甯戚方爲旅人,宿乎大車之下,擊牛角而歌,歌聲悲激,其辭有疾於世,桓公知其非常人也,召而與之言,乃立功之士也,於是舉而用之,使知國政。凡明君之用人也,未有不悟乎己心而徒因衆譽也,用人而因衆譽焉,斯不欲爲治也,將以爲名也,然則見之不自知而以衆譽爲驗也,此所謂效衆譽也,非所謂效得賢能也。苟以衆譽爲賢能,則伯鯀無羽山之難,而唐虞無九載之費矣。聖人知衆譽之或是或非,故其用人也,則亦或因或獨,不以一驗爲也,况乎舉非四嶽也。世非有唐虞也,大道寝矣,邪說行矣,臣已詐矣,民已惑(徐本譌作“或”)矣,非有獨見之明,專任衆人之譽,不以己察,不以事考,亦何由獲大賢哉!
且大賢在陋巷也,固非流俗之所識也,何則?大賢爲行也,裒然不自見(原缺一字,《漢魏叢書》本、《四庫全書》本皆作“見”,據補。徐本亦作“見”,據《百子全書》補。),儡然若無能,不與時争是非,不與俗辯曲直,不矜名,不辭謗,不求譽,其味至淡,其觀至拙,夫如是則何以異乎人哉!其異乎人者,謂心統乎群理而不繆,智周乎萬物而不過,變故暴至而不惑,真僞叢萃而不迷。故其得志,則邦家治以和,社稷安以固,兆民受其慶,群生頼其澤,八極之内同爲一,斯誠非流俗之所豫知也。不然,安得赫赫之譽哉(“哉”徐本譌作“者”)!其赫赫之譽者,皆形乎流俗之觀,而曲同乎流俗之聽也,君子固不然矣。昔管夷吾嘗三戰而皆北,人皆謂之無勇;與之分財,取多,人皆謂之不廉;不死子糾之難,人皆謂之背義。若時無鮑叔之舉,覇君之聽,休功不立於世,盛名不垂於後,則長爲賤丈夫矣。魯人見仲尼之好讓而不争也,亦謂之無能,爲之謠曰:“素鞞羔裘,求之無尤;黒(徐湘琳曰:“當同上作‘羔’。”裘素鞞,求之無戾。”夫以聖人之德,昭明顯融,高宏博厚,宜其易知也,且猶若此,而况賢者乎?以斯論之,則時俗之所不譽者未必爲非也,其所譽者未必爲是也。故《詩》曰:“山有扶蘇,隰有荷華,不見子都,乃見狂且。”言所謂好者非好,醜者非醜,亦由亂之所致也。治世則不然矣。叔世之君生乎亂,求大臣,置宰相,而信流俗之說,故不免乎國風之譏也。而欲與之興天和,致時雍,遏禍亂,弭妖灾,無異策穿蹄之乘,而登太行之險,亦必顛躓矣。故《尚書》曰:“股肱惰哉(原作“肱股墮哉”,據《四庫全書》本及《尚書·益稷》改),萬事墮(“墮”原作“隳”,據《四庫全書》本及《尚書·益稷》改)哉。”此之謂也。
然則君子不爲時俗之所稱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句末似有脫字。”),曰孝悌忠信之稱也則有之矣,治國致平之稱則未之有也。其稱也,無以加乎習訓詁之儒也。夫治國致平之術,不兩得其人,則不能相通也。其人又寡矣,寡不稱衆,將誰使辨之?故君子不遇其時,則不如流俗之士聲名章徹也;非徒如此,又爲流俗之士所裁制焉。高下之分,貴賤之賈,一由彼口,是以没齒窮年不免於匹夫。昔荀卿生乎戰國之際,而有叡哲之才,祖述堯、舜,憲章文、武,宗師仲尼,明撥亂之道,然而列國之君以爲迂濶,不逹時變,終莫之肯用也。至於遊說之士,謂其邪術(原注:一作“講其邪僻”。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‘謂’字當誤。”),率其徒黨,而名震乎諸侯,所如之國靡不盡禮郊迎,擁篲先驅,受爵賞爲上客者,不可勝數也。故名實之不相當也,其所從來尚(原注:一作“久”。)矣!何世無之,天下有道,然後斯物廢矣。
愼所從第十七
夫人之所常稱曰:明君舍己而從人,故其國治以安;闇君違人而專己,故其國亂以危。乃一隅之偏說也,非大道之至論也。凡安危之勢,治亂之分,在乎知所從,不在乎必從人也。人君莫不有從人,然或危而不安者,失所從也;莫不有違人,然或治而不亂者,得所違也。若夫明君之所親任也皆貞良聦智,其言也皆德義忠信,故從之則安,不從則危;闇君之所親任也皆佞邪愚惑,其言也皆姦回謟諛,從之安得治,不從之安得亂乎?昔齊桓公從管仲而安,二世從趙高而危;帝舜違四凶而治,殷紂違三仁而亂。故不知所從而好從人,不知所違而好違人,其敗一也。孔子曰:“知不可由,斯知所由矣。”
夫言或似是而非實,或似美而敗事,或似順而違道,此三者非至明之君不能察也,燕昭王使樂毅伐齊,取七十餘城,莒與即墨未拔。昭王卒,惠王爲太子時與毅不平,即墨守者田單縱反間於燕,使宣言曰“王已死。城之不拔者二(原作“三”,據四庫本改。徐湘琳曰:“据上文‘莒與即墨未拔’,故‘三’當作‘二’。”按徐本正文未改,蓋未參四庫本耳。)耳。樂毅與新王有隙,懼誅而不敢歸。外以伐齊爲名,實欲因齊人未附故且緩即墨以待其事。齊人所懼,惟恐他將之來,即墨殘矣。”惠王以爲然,使騎劫代之,大爲田單所破。此則似是而非實者也。燕相子之有寵於王,欲專國政,人爲之言於燕王噲曰:“人謂堯賢者,以其讓天下於許由也。許由不受,有讓天下之名而實不失天下。今王以國讓於相子之,子之必不敢受,是堯與王同行也(徐湘琳曰:“當作‘王與堯同行’。”燕噲從之,其國大亂。此則似美而敗事者也。齊景公欲廢太子陽生而立庶子荼,謂大夫陳乞曰:“吾欲立荼,如何?”乞曰:“所樂乎爲君者,欲立則立之,不欲立則不立。君欲立之,則臣請立之。”於是立荼。此則似順而違道者也。
且夫言畫施於當時事,效在於後日。後日遲至,而當時速决也。故今巧者常勝,拙者常負,其勢然也,此謂中主之聽也;至於闇君,則不察辭之巧拙也,二策並陳而從其順己之欲者(“順”字原缺,據程本,四庫本補。);明君不察辭之巧拙也,二策並陳而從其致己之福者。故高祖、光武,能收群策之所長,棄群策之所短,以得四海之内,而立皇帝之號也。吳王夫差、楚懷王、襄王(“王”字原脱,據四庫本補。徐本作“楚懷襄王”,並曰:“‘懷’下當有一‘王’字。一本作‘楚懷王襄’,‘襄’下亦脫一‘王’字。”)棄伍員、屈平之良謀,收宰嚭、上官之諛言以失江漢之地,而喪宗廟之主。此二帝三王者,亦有從人,亦有違人,然而成敗殊馳、興廢異門者,見策與不見策耳。不知從人甚易,而見策甚難,夷考其驗,斯爲甚矣。
問曰:夫人莫不好生而惡死,好樂而惡憂,然觀其舉措也,或去生而就死,或去樂而就憂,將好惡與人異乎?曰:非好惡與人異也,乃所以求生與求樂者失其道也,譬如迷者欲南而反北也。今略舉一驗以言之:昔項羽旣敗,爲漢兵所追,乃謂其餘騎曰:“吾起兵至今八年,身經七十餘戰,所擊者服,遂覇天下。今而困於此,此天亡我,非戰之罪也。”斯皆存亡所由,欲南反北者也。夫攻戰,王者之末事也,非所以取天下也。王者之取天下也,有大本,有仁智之謂也。仁則萬國懷之,智則英雄歸之,御萬國,總英雄以臨四海,其誰與争?若夫攻城必拔,野戰必克,將帥之事也。羽以小人之器,闇於帝王之敎,謂取天下一由攻戰,矜勇有力,詐虐無親,貪嗇專利,功勤不賞。有一范増,旣不能用,又從而疑之,至令憤氣傷心,疽發而死。豪傑背叛,謀士違離,以至困窮,身爲之虜,然猶不知所以失之,反瞋目潰圍,斬將取旗,以明非戰之罪,何其謬之甚歟!高祖數其十罪,蓋其大略耳;若夫纎介之失,世所不聞,其可數哉!且亂君之未亡也,人不敢諫;及其亡也,人莫能窮。是以至死而不寤,亦何足怪哉!
亡國第十八
凡亡國之君,其朝未嘗無致治之臣也,其府未嘗無先王之書也,然而不免乎亡者,何也?其賢不用,其法不行也。苟書法而不行其事,爵賢而不用其道,則法無異乎路說,而賢無異乎木主也(两‘“乎”字《治要》作“於”)。
昔桀奔南巢,紂踣於京,厲流於彘,幽滅於戯。當是時也,三后之典尚在,而(“而”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良謀之臣猶存也。下及春秋之世,楚有伍舉、左史倚相、右尹子革、白公子張(《治要》無“白公子張”四字)而靈王喪師,衛有太叔儀、公子鱄、蘧伯玉、史鰌(《治要》無“史鰌”二字)而獻公出奔,晉有趙宣子(《治要》作“孟”)、范武子、太史董狐(《治要》無“太史董狐”四字)而靈公被殺(《治要》作“弑”),魯有子家覊、叔孫婼而昭公野死,齊有晏平仲、南史氏而荘公不免弑(“弑”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,虞、虢有宫之奇、舟之僑而二公絶祀:由是觀之,苟不用賢,雖有無益也。
然此數國者,皆先君舊臣世禄之士,非遠求也。乃有遠求而不用之者。昔齊宣王(原作“桓公”, 據四庫本改。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‘桓公’當作‘宣王’。案,陳士元《孟子雜記》云:‘孟子,齊宣王時人。徐幹稱桓公,誤。’”)立稷下之宫(原作“官”, 據四庫本改),設大夫之號,招致賢人而尊寵之,自孟軻之徒皆遊於齊;楚春申君亦好賓客,敬待豪傑,四方並(“並”字徐本譌作“立”)集,食客盈館,且聘荀卿,置諸蘭陵。然齊不益強,黄歇遇難,不用故也。夫遠求賢而不用之,何哉?賢者之爲物也,非若美嬪麗妾之可觀於目也,非若端冕帶裳之可加於身也,非若嘉肴庶羞之可實於口也。將以言策,策不用,雖多亦奚以爲?若欲備百僚之名,而不問道德之實,則莫若鑄金爲人而列於朝也,且無食禄之費矣。然彼亦知有馬必待乘之而後致遠(四字《治要》作“然後遠行”),有醫必待使(“使”原作“行”,據《治要》、《意林》改)之而後愈疾,至於有賢則不知必待用之而後興治(《意林》作“興理”)者(《治要》作“也”),何哉?賢者難知歟?何以遠求之;易知歟?何以不能用也。豈爲寡不足用,欲先益之歟?此又惑之甚也。賢者稱於人也,非以力也,力者必須多,而知者不待衆也。故王卒(原缺一字,諸本皆然。徐本據錢校作“卒”,又曰:“《百子全書》本作‘臣’。”今據錢校補。)七萬,而輔佐六卿也。故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,周有亂臣十人而四海服,此非用寡之驗歟!
且六國之君雖不用賢,及其致人也,猶脩禮盡意,不敢侮慢也。至於王莽,旣不能用,及其致之(“之”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也,尚不能言。莽之爲人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内實姦邪,外慕古義,亦聘求名儒,徴命術士,政煩敎虐,無以致之,於是脅之以峻刑,威之以重戮,賢者恐懼,莫敢不至。徒張設虚名,以夸海内,莽亦卒以滅亡。且莽之爵人也(“也”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,其實囚之也。囚人者,非必著之(《治要》無“之”字)桎梏而置之囹圄之謂也,拘係之愁憂之之謂也。使在朝之人,欲進則不得陳其謀,欲退則不得安其身,是則以綸組爲繩索,以印佩爲鉗鐡也(原注:一作“以印綬爲鉗鐡也”。)。小人雖樂之,君子則以爲辱矣(“矣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。故明王之得賢也,得其心也,非謂得其軀也。苟得其軀而不論其心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斯與籠鳥檻獸無以異也(《治要》無“未有異也”)。則賢者之於我也,亦猶怨讐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豈爲我用哉!雖日(“日”字誤原作“曰”,據《治要》改。此二字《治要》作“日雖”)班萬鍾之禄,將何益歟!故苟得其心,萬里猶近;苟失其心,同衾爲遠。今不脩所以得賢者之心,而務循(《治要》作“脩”)所以執賢者之身,至於社稷顛覆,宗廟廢絶,豈不哀哉!
荀子(《治要》作“孫子”)曰:“人主之患(《荀子·致士篇》作“害”),不在乎(《治要》作“於”)言不用賢,而在乎(《治要》作“於”)誠不用賢(二句《荀子》作“不在乎不言用賢,而在乎不誠必用賢”,前賢多疑其誤)。言用賢者(《荀子》句端有“夫”字),口也;郤賢者,行也。(二句原作“言賢者口也,知賢者行也”, 據《治要》及《荀子》改補。“郤”字徐本譌作“欲”),口行相反(《治要》無“相”字,《荀子》有),而欲賢者之進(《荀子》作“至”),不肖者之退(二“之”字據《治要》及《荀子》補,《荀子》句末有“也”字),不亦難乎!夫照(《荀子》作“耀”)蟬者,務明其火(《荀子》“務”下有“在”字),振其树而已;火不明,雖振其树無益也。人主有能明其德者(《荀子》句端有“今”字),則天下其)歸之(《荀子》無“其”字,若蟬之歸火也(《荀子》“火”前有“明”字)。”善哉言乎(《治要》作“也”)!昔伊尹在田畝之中,以樂堯、舜之道,聞成湯作興,而自夏如商;太公避紂之惡,居於東海之濱,聞文王作興,亦自商如周;其次則寗戚如齊,百里奚入秦,范蠡如越,樂毅逰燕。故人君苟脩其道義,昭其德音,愼其威儀,審其敎令,刑無頗僻(《治要》作“類”),獄無放殘,仁愛普殷,惠澤流播,百官樂職,萬民得所,則賢者仰之如天地,愛之如親戚(《治要》作“其親”),樂之如塤箎,歆之如蘭芳,故其歸我也,猶决壅導滯注之大壑(“滯”下原衍一“水”字,據《治要》删),何不至之有乎(“乎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?苟麤穢暴虐,馨香不登,讒邪在側,佞媚充朝,殺戮不辜,刑罰濫害,宫室崇侈,妻妾無度,撞鐘舞女,淫樂日縱,賦稅(《治要》作“征稅”)繁多,財力匱竭,百姓凍餓,死莩(《治要》作“怨喪”)盈野,矜己自得,諫者被誅,内外震駭(《治要》作“騷”),遠近怨悲,則賢者之視我容貌也如魍魎(《治要》作“蝄蜽”),臺殿也如狴犴(《治要》作“狴牢”),采服也如衰絰,絃歌也如號哭,酒醴也如滫滌,肴饌也如糞土(此六句《治要》均無中間之“也”字)。從(《治要》作“衆”)事舉錯,每無一善,彼之惡我也如是,其肯至哉!今不務明其義,而徒設其禄,可以獲小人,難以得君子。君子者,行不媮(《治要》作“苟”)合,立不易方,不以天下枉道,不以樂生害仁,安可以禄誘哉!雖強搏執之而不獲已,亦杜口佯愚,苟免不暇,國之安危將何頼焉(《治要》無“焉”字)。故《詩》曰:“威儀卒迷,善人載尸。”此之謂也。
賞罰第十九
政之大綱有二,二者何也?賞罰之謂也。人君明乎(《御覽》卷六百三十六作“于”)賞罰之道,則治不難矣。夫賞罰者(《治要》無“夫”字),不在乎必重,而在於必行。必行則雖不重而民(《御覽》作“人”,下同)肅(“肅”字原缺,據《治要》、《御覽》補。程本、四庫本作“懼”,蓋以意補),不行(《治要》作“必不行也”)則雖重而民怠,故先王務賞罰之必行也(“也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。《書》曰:“爾無不信,朕不食言。爾(《御覽》作“汝”)不從誓言,予則孥戮汝,罔有攸赦。”
天生烝民,其性一也。刻肌虧體,所同惡也;被文垂藻,所同好也。此二者常存而民不治,其身有由然也。當賞者不賞,當罰者不罰。夫當賞者不賞,則爲善者失其本望,而疑其所行;當罰者不罰,則爲惡者輕其國法,而怙其所守。苟如是也,雖日用斧鉞於市,而民不去惡矣;日錫爵禄於朝,而民不興善矣。是以聖人不敢以親戚之恩而廢刑罰,不敢以怨讐之忿而廢慶賞,夫何故哉?將以有救也。故《司馬法》曰:“賞罰不踰時,欲使民速見善惡之報也。”踰時且猶不可,而况廢之者乎!
賞罰不可以踈(《治要》作“疏”,下同),亦不可以數:數則所及者多,踈則所漏者多。賞罰不可以重,亦不可以輕:賞輕則民不勸,罰輕則民亡懼(《治要》作“不懼”,無“民”字);賞重則民徼倖,罰重則民無聊(原注:一作“不聊生”。)。 故先王明恕以聽之(此五字原作“明庶以德之”, 據《治要》改。“王”字程本、四庫本誤作“生”,餘同底本),思中以平之,而不失其節也(“也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。故《書》曰:“罔非在中,察辭於差。”夫賞罰之於萬民(《治要》作“人”),猶轡策之於駟馬也,轡策之(“之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不調,非徒遲速之分也,至於覆車而摧轅;賞罰之不明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則(《治要》無“則”字)非徒治亂之分也,至於滅國而喪身。可不愼乎!可不愼乎!故《詩》云:“執轡如組,兩驂如舞。”言善御之可以爲國也。
民數第二十
夫(“夫”字原脫,據《通典》卷三補。)治平在庶功興,庶功興在事役均,事役均在民數周,民數周爲國之本也。故先王周知其萬民衆寡之數,乃分九職焉。九職旣分,則劬勞者可見,怠(《通典》作“勤”)惰者可聞也,然而事役不均者未之有也。事役旣均,故民(《通典》作“上”)盡其心而人竭其力,然而庶功不興者未之有也。庶功旣興,故國家殷富,大小不匱,百姓休和,下無怨疚(《通典》作“疾”)焉,然而治不平者未之有也。故曰:“水(原注:一作“泉”。按(《通典》無“曰”字,“水”作“泉”))有源,治有本。”道者審乎本而已矣。
故(“故”字原脫,據《通典》補)《周礼》:孟冬,司寇獻民數於王,王拜而受之,登於天府,内史、司會、冢宰貳之。其重之如是也。今之爲政者,未之(“之”字原脫,據《通典》補)知恤已矣。譬由(《通典》作“猶”)無田而欲树藝也,雖有良農,安所措其疆力乎(《通典》作“雖有農夫,安能措其強力乎”)?是以先王制六鄉六遂之法,所以維持其民而爲之綱目也。使其鄰比相保相愛(孫詒讓《札迻》:“此用《周禮》‘大司徒’及‘族師’兩職文。‘愛’當作‘受’。前《譴交》篇云:‘五比為閭,使之相憂’,‘憂’亦當作‘受’。受、愛、憂並形近而誤。”),刑罰慶賞相延相及,故出入存亡臧否順逆可得而知矣。如是姦無所竄,罪人斯得。迨及亂君之爲政也,戸口漏於國版,夫家脫於聮伍,避役逋逃者有之(“逋逃”二字原脱,據《通典》卷三補。原注:一作“逋逃者有之”),弃捐者有之,浮食者有之,於是姦心競生而僞端並作矣(“而”字原脫,據《通典》補)。小則盗竊(《通典》作“濫竊”),大則攻刼,嚴刑峻法(《通典》作“令”)不能救也。
故民(《通典》作“人”,下同)數者,庶事之所自出也,莫不取正焉。以分田里,以令貢賦,以造器(“器”字原作“罷”,据程本、四庫本改。)用,以制禄食,以起田役,以作軍旅。國以之建典,家以之立度,五禮用脩,九刑用措者,其惟審民數乎?
紹興二十八年戊寅清明日,假朱丞本校于博古堂,石邦哲識。
《中論》二卷,漢司空軍謀祭酒椽屬五官將文學北海徐幹偉長譔。有序而無名氏。幹,鄴下七子之一人也,建安之間,疾辭人美麗之文,不能敷散道敎,故著《中論》。辭義典雅,當世嘉之。按《唐志》六卷,今本二卷二十篇。宋大理正山隂石邦哲手校題識。邦哲,字熈明,再世蔵書。至治二年,得之錢塘仇遠氏。明年夏五月已酉,平原陸友友仁父記。
補遺二篇
復三年喪第二十一
天地之間,含氣而生者,莫知乎人。人情之至痛,莫過乎喪親。夫創巨者其日久,痛甚者其愈遲。故聖王制三年之服,所以稱情而立文,爲至痛極也。自天子至于庶人,莫不由之,帝王相傳,未有知其所從來者。
及孝文皇帝,天姿謙讓,務崇簡易。其將弃萬國,乃顧臣子令勿行久喪,已葬則除之,將以省煩勞而寬羣下也。觀其詔文,唯欲施乎己而已,非爲漢室創制喪禮,而傳之於來世也。後人遂奉而行焉,莫之分理。至乎顯宗,聖德欽明,深照孝文一時之制,又惟先王之禮不可以久違,是以世祖徂崩,則斬衰三年。孝明旣没,朝之大臣徒以己之私意,忖度嗣君之必貪速除也,檢之以大宗遺詔,不惟孝子之心哀慕未歇,故令聖王之迹陵遲而莫遵,短喪之制遂行而不除,斯誠可悼之甚者也。
滕文公小國之君耳,加之生周之末世,禮敎不行,猶能改前之失,咨問於孟軻,而服喪三年。豈況大漢配天之主,而廢三年之喪,豈不惜哉!且作法於仁,其弊猶薄,道隆於己,歷世則廢(此十七字徐本脱)。況以不仁之作,宣之於海內,而望家有慈孝,民德歸厚,不亦難乎!《詩》曰:“爾之敎矣,民胥效矣。”聖主若以遊宴之間,超然遠思,覽周公之舊章,咨顯宗之故事,感蓼莪之篤(“篤”字徐本误作“高”)行,惡素冠之所刺,發復古之德音,改太宗之權令。事行之後,永爲典式,傳示萬代,不刋之道也。(《治要》卷四十六)
制役第二十二
昔之聖王,制爲禮法,貴有常尊,賤有等差,君子小人,各司分職。故下無僭(原譌作“潛”,據徐本改正)上之愆,而人役財力能相供足也。往昔海內富民及工商之家,資財巨萬,役使奴婢,多者以百數,少者以十數,斯豈先王制禮之意哉!
夫國有四民,不相干黷:士者勞心,工、農、商者勞力。勞心之謂君子,勞力之謂小人;君子者治人,小人者治於人;治於人者食於(“於”字原脱,據徐本補)人,治人者食於人。百王之達義也。今夫無德而居富之民,宜治於人,且食人者也,役使奴(“奴”字徐本误作“農”。)婢,不勞筋力,目喩頥指,從容垂拱,雖懷忠信之士,讀聖哲之書,端委執笏,列在朝位者,何以加之?且今之君子尚多貧匱,家無奴婢,旣(原作“旣”,錢校本以意改作“即”,徐本從之。)其有者,不足供事,妻子勤勞,躬自爨烹,其故何也?皆由罔利之人與之競逐,又有紆靑拖紫并兼之門使之然也。夫物有所盈,則有所縮,聖人知其如此,故裒多益寡,稱物平施,動爲之防,不使過度,是以治可致也。爲國而令廉讓君子不足如此,而使貪人有餘如彼,非所以辨尊卑,等貴賤,賤財利,尚道德也。
今太守令長得稱君者,以慶賞刑威咸自己出也。民畜奴婢,或至數百,慶賞刑威亦自己出,則與郡縣長史又何以異?夫奴婢雖賤,俱含五常,本帝王良民,而使編戶小人爲己役,哀窮失所,猶無吿訴,豈不枉哉?今自斗食佐吏以上至諸侯王,皆治民人者也,宜畜奴婢;農工商及給趍走使令者,皆勞力躬作,治於人者也,宜不得畜。
昔孝哀皇帝卽位,師丹輔政,建議令畜田宅奴婢者有限,時丁傅用事,董賢貴寵,皆不樂之,事遂廢覆(“覆”字徐本以意改作“罷”。)。夫師丹之徒,皆前朝知名大臣,患疾并兼之家,建納忠信,爲國設禁,然爲邪臣所抑,卒不施行。豈況布衣之士,而欲唱議立制,不亦遠乎!(《治要》卷四十六)